2007/08/06 08:52
 
 
 



 

 

梁山伯自白書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作者:李碧華

 

  我對不起英台—— 

 

  其實我一早便知道她是女兒身。 

 

  不過自三歲起,便已受到禮記的教訓。《曲禮》中說,男女之別,要嚴加防犯,凡是男女,衣服架子不共用,叔嫂不通音訊。外來者不得進入門檻以內…… 

 

  所以一旦揭穿了,我還能與她共處一室嗎? 

 

  我雖是書呆子,這淺顯的道理也是曉得的。 

 

  想起那日柳蔭結拜。柳葉拖了細雨,青翠可人,我便提議與她結為兄弟,一般男子,跪便跪。只見這人,跪也跪得異樣,無端款擺一下腰肢,於此細微之處,令我起疑。 

 

  到了尼山 周士章 先生所設驚館中了,外面是白色粉牆,八字門開,紫竹掩映,決非三家村裏私熟可比,看門的延了內進,見一堂屋,正中擺了一字長案,抄寫冊籍堆疊如丘,書架上都是大小卷軸。 

 

   周 先生頭戴古母追巾,身穿藍衫,細看我們二人窗稿後,便隨手收入他一百零八名學生之中。 

 

  他道:“在這堂屋後便是講堂,每逢二四六日聽講。其餘日子,你們在書房裏讀書,遇有不懂,便來相問,我倒是知無不講的。”

 

  然後他分了我們兄弟二人一室,英台已覺不便,但又隱忍不發,我生性節儉,便向她提出:

  “我們兩一間房,各點一支燭,未免過於浪費,以後若非有重要事情,不如同在一桌攻書,共點一燭,好嗎?”細察她的表情,無可奈何。 

 

  於是我便決心偵知她的底細了。同窗書友,包括了任建暉,林嘉升,羅儉郎,關德興,梁省坡,陳少峰,和好賭的伊抽水,愛粗言穢語的黃超母,瘦削羸弱的辛瑪祥……等,全都不覺英台有異,因為他們都沒有我的細心。且近水樓台先窺月呀 

 

  我是什麼時候全盤啟清她字容的呢? 

 

  就在那一天,她病了,一按她額角,非常燙人。我覷准時機,道: 

 

  “今日已經深夜,看病是來不及了,明天一早便請大夫來瞧瞧吧。” 

 

  她巴不得打發我,好讓她休息,便道:“好,明天再說。梁兄,時候不早了,你且去睡吧。” 

 

  我怎肯就此罷手?便堅持:“為要照顧賢弟,我不放心,看你一身火燙,還講什麼客氣話?我不走了,我倆頭腳相抵來睡好了。” 

 

  她聽了這話,赫得心如擂鼓一般,本來已燒紅的臉,陰晴不定。 

 

  正待想個理由:“梁兄,我自小不慣……” 

 

  “什麼慣不慣呢,不要再拘執了,難道你不肯接受愚兄的一點心意嗎?” 

 

  見我堅持,她只好由我,忙瑟縮一旁。 

 

  我也算是個君子,不過不能慎獨,四野無人時,我偷偷掀被,飛快地瞥了一下,見她露了半肩,一雙玉手,還有…… 

 

  我怕自己看不真切,為了實事求是,便小心證實。終於一直存在我心中的疑問開啟了,我沒有猜錯,她果然是女兒身。 

 

  她還穿了耳洞,這是鐵證。 

 

  次天,我便後悔了,我太“克己複禮”了。

 

  但槌心都無用,只好再想辦法來彌補損失,連女媧都設法補天呢。 

 

  一天晚上,寫就了長文,心情甚好,便數了銀錢,交給四九打酒,又作了四碗菜,是雞,魚,蝦子拌芹菜,鹹菜燒肉豆腐等。 

 

  我抱了一把壺,是扁瓜形的陶壺,裝滿了斤把酒,與英台共醉,我一盅她一盅的喝下去。

  孔子教我們:“唯酒無量不及亂”,但在這節骨眼,誰有工夫聽他?我過去伸手扶著英台,一壁攙一壁走。步步如踩在雲端。

 

  一個踉蹌,我倆都跌在地上。 

 

  ——而我,就一醉倒地不起。 

 

  後腦勺還崩起了一個腫瘤,成為可恥的記認。 

 

  要命的是,英台不知是有意抑無心,不斷向我親近,好象在考驗我的定力。

 

  過了三五月,杭州漸入暑天。 

 

  我們一群書友。喜歡沿經館至附近的行人大道上散步。他們見熱了,梁省坡率先把外衣脫了。但英台和書僮銀心,總是寧願努力打扇,也不肯稍作暴露。 

 

  黃超母生性粗魯,他問:“天氣這般炎熱,何以你倆猶重衣疊穿?不怕汗臭嗎?” 

 

  英台道:“小弟沒這樣的習慣,因自幼體弱多病,一脫長衣,怕招風寒。”

 

  旁邊的任建暉插嘴:“他脫不脫長衣,與你們有何相干?”他也不脫。 

 

  晚上是大夥兒洗澡的辰光,英台必禮讓,自己排至最末。 

 

  我不是人!我竟偷窺她。不過禮教森嚴,我只是憑地上的水影來猜測,自己給予答案,聊以遣懷 

 

  這種日子真不好過,相信她也一樣。

 

  我倆朝夕相處同遊共息,轉瞬近三年了。 

 

  ——我沒敢拆穿,深怕這忐忑曖昧的好日子,被一語道破,面臨結局。 

 

  人際關系最好玩便是猜疑量度,思潮起伏。而且,我心底也有私念,我不能沒有了英台這好書友 !沒有了她,誰又肯在考試時向我通水,義無反顧?我每年的期終大考答題,都倚仗她了。

  

啊饒是這樣,千里搭涼棚,無不散之宴席。一天她面帶愁容。 

 

  “梁兄,”她欲言又止: 

 

  “我們來此攻書,於今幾年?”

 

  我道:“算起來,也近三年了。賢弟有什麼話要說?” 

 

  英台低首: 

 

  “……剛才有家書,說老母病重,要我即速回家轉。我這一去——” 

 

  “當然要回去,只是……” 

 

  “梁兄,說真的我何曾捨得梁兄?不過,望兄散學回家,抽點時間相訪。” 

 

  我見離情別緒,最是難消,便道: 

 

  “賢弟啟程時,愚兄必要相送!” 

 

  哎! 我便送了她十八里。真累。步伐的累是沒得說了,最難為的便是不停裝傻扮懵。 

 

  你知啦,到這最後關頭,英台是孤注一擲的了。她有多少個三年? 

 

  到頭來還不是暗示我這個同居者?

 

  但,由於禮教的桎槁,她怎好意思自己開口求婚?便俯拾各種情景,多方比喻。 

 

  見到柴夫挨身而過,便道:“他是為家小而奔走,梁兄,你送我也是一般心事。” 

 

  見到塘鵝,便道:“雄的前面遊,雌的在後面叫,為怕失散了,便喊:哥哥,哥哥。”

 

  見到小石橋,二人攙扶過河,便道:“這好比牛郎織女渡鵲橋。” 

 

  ……總之路旁的墳墓,水井,鴛鴦,牡丹,泥菩薩……全都不放過。 

 

  但你以為一個成人可以白癡成這樣的嗎?整整十八里,句句都是說明一南一女在上路,竟然一竅不通半分不曉?他還有資格去求學問嗎?

 

  ——她真是低估我的智慧!我已幾乎可撰“文人無行新傳”了,她還以為我只是只呆頭鵝。

  到了最後。她見我執迷不悟,她也技窮了。 

 

  芳心暗暗的贊許我剛正不阿心無旁騖,簡直是可托終身的喬木。於是她拿出一隻玉蝴蝶作為信物:“梁兄,弟亦有一九妹,願結絲蘿。她與弟是雙胞,所以長相性情,並無兩樣,不知梁兄尊意如何?”

 

  我謙讓一番,裝作驚喜交集的,半推半就,答應她了。 

 

  手持這只玉蝴蝶,回到經館中招搖,不消半天,全體同窗書友都知悉我的艷遇了。 

 

  黃超母還用熱烈的助語詞來頒我“最佳溝女獎”。這廝枉讀聖賢書,那麼市井惡俗的話都說得出口? 幸好周 先生不在,否則一定用“夏楚”針對。

 

  我沾沾自喜,扯過四九一旁耳語: 

 

  “四九我教你,女人不能寵,一定要放長線,吊胃口,這樣,便吃定她了。” 

 

  四九俯首聆聽,點頭稱是。 

 

  在我出發到上虞的祝家莊議婚的前數晚,常在夢中見到英台,風情萬種地招引。 

 

  每次醒來,不免撫心一問:就這樣定了嗎?我再沒有第二選擇了嗎?不過算了。如果婚後她不中我意,再思量秘密納個小星也是可以的。 

 

  我很篤定,對這囊中之物,少不得擺擺駕子,免得她以為我是急不可待,遂慢條斯裏,左延右宕,遲了三天才去。 

 

  在祝家樓台,預定氣定神閒地發揮我的男性魅力。英台亮相了,側門邊一架屏風後紅衣一展,見這麗人上穿水紅衫,下繫紫羅裙,頭梳盤雲髻,臉施薄胭脂,身後有銀心相伴,款款上前向我施禮: 

 

  “梁兄,你好。”

 

  嘩,我眼前一亮,還不錯。

 

  於是我倆開始話舊,說了半天,才把那玉蝴蝶掏出來,也不可以吊她胃口太久的。

 

  誰知一掏出來,英台便赦然道: 

 

  “梁兄,這信物可以作廢了。” 

 

  什麼?什麼?——英台竟答應了馬家的婚事?她竟說我來遲了?來遲了多久?

 

  才不過三天,事情便變了?——真令我面上過不去。哦,起了半天雲,落不到半顆雨,我還要不要做人?我如何面對損友如伊抽水的奸狡笑容? 

 

  我質問英台:“你愛那馬文才什麼?” 

 

  “雖說沒見過面,不過他看了我的文稿,十分傾慕,二話不說,便倩媒下聘,他多勇!——甚至不追問我的過去。再說,他家境富裕,我一過去,錦衣玉食,寶馬雕車……”

 

  “難道就是這樣了?” 

 

  “梁兄——你為什麼要遲到?你擺架子,我又豈能沒架子?既然你欠那份熱心,我也不忿再等,便答應他了。” 

 

  “英台,你曾送我玉蝴蝶——” 

 

  她施施然地走過去,拉開酸枝抽屜。原來一抽屜都是玉蝴蝶。 

 

  天啊!一抽屜都是!也許每一個書友,連那個比她矮的辛瑪祥,林嘉升都有。也 許連周 先生都有。——這騷貨,要不她還沒讀滿三年,怎能提早領得畢業文憑?唉,難為我與他同衿共枕時,忍得那麼辛苦! 

 

  “梁兄,我游戲玩過,書也讀過,又見識了那麼多男子,只覺得有點倦意,乘此機會也擇木而棲息。”

 

  我氣極,一手捏碎了銀心端上來的喜餅,還擲在地上亂踩。嚇得這丫頭,哼!抓不住老虎,在貓身上出氣也好。 

 

  英台見我此情狀,也有點憐惜。忽然想起了:“梁兄,梁兄,你別這樣,我且告訴你一個秘密——” 

 

  “什麼?” 

 

  “我們的書友任建暉,記得嗎?她也是男扮女妝去攻書的。我早已秘約她來作陪嫁姐妹了。她也不錯的。” 

 

  “嚇?”我驚愕失態,呻吟: 

 

  “——書友中,究竟有誰不是女人?” 

 

  一陣血氣上湧,我口吐鮮血。 

 

  英台見我吐血,便關懷道:“梁兄,在十八裏相送那日,我便發現你身子虛弱,氣喘。現今小小刺激,又忙不迭吐血,我看你一定病染肺癆。銀心,銀心——” 

 

  她著銀心取來一紙,隔老遠地遞予我:“這是著名的焦大夫的地址,梁兄,你去診治一下吧,肺癆可是會傳染的,我是為你好——” 

 

  為了我好?我看她怕傳染是真。 

 

  不要假作好心了,老早就知道,我的病不是大夫能夠醫好。以我所知,吐血只消磨點濃墨灌在肚裏,便可立即止住。然而我卻不能,為的是心病。 

 

  謝了,我撕掉那店址。

 

  梁山伯,堂堂江南才子,栽在這絕情女子手上,還苟活作甚? 

 

  我名譽掃地,面目無光,心如止水,萬念俱灰。如何向豬朋狗友父母師長交代?連四九那廝也瞧我不起了。

 

  嗚呼! 

 

  我如無主孤魂一腳輕一腳重的踱回家去,真是一條漫漫長路,好不難行。好象剛才吐的一口血,便已把元神也一併吐掉一樣。 

 

  回家當晚,我吞了玉蝴蝶自盡。即使死了,也羞於魂兮歸來,只好化蝶。 

 

  ——敬告各位,本人乃為面子而死,決非殉情,千秋萬世,切莫渲染誤導。 

 

  永訣矣。

 

 

資料來源 http://www.millionbook.net/gt/l/libihua/000/004.htm

arrow
arrow
    文章標籤
    NYLON CHINA
    全站熱搜
    創作者介紹
    創作者 salinas 的頭像
    salinas

    SKY RAY

    salina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